第一章 1970年11月25日[2/2页]

她坐在草坪上,浪费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燃。



“太阳升起落下,人们赶来离去,时间像空气一样流淌,岂不有点像郊游似的?”



那时,我21岁,再过几周就22了。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,却又没有像样的理由离开大学不念。在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的绝望之中,几个月时间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。



我觉得整个世界在运转不休,唯独我滞留同一场所不动。1970年秋,目力所及,似乎无一不凄凄切切,无一不惨惨淡淡。就连太阳光和青草味儿以至低低的雨声都令我焦躁不安。



好几次梦见夜行列车,千篇一律。车上充满烟味儿厕所味儿问乎乎的人群味儿,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,座席沾有过去的呕吐物。我忍无可忍,离开座位,在一个车站下来。而那里一片荒凉,一户人家的灯火也见不到,站务员也没有,没有时钟没有时刻表,什么也没有——便是这样的梦。



那段时间里,有几次我好像对她很粗暴。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来了。是否自己对自己粗暴亦未可知。但不管怎样,看上去她丝毫没有介意,或者不如说(说得极端一点)是在引以为乐,为什么我不知道。说到底,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恐怕并非温情。如此一想,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,一时悲从中来,仿佛手突然触到空中飘浮的肉眼看不见的厚壁。



月25日那个奇特的午后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。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树叶染黄了——黄得如干涸的河——杂木林间一条小径。我和她双手插进大衣袋,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。除了两个脚踏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。



“你到底苦恼什么呢?”她忽然问我。



“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我说。



稍往前走了一段后,她在路旁坐下吸烟,我也挨她坐下。



“总做坏梦?”



“总做坏梦。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。”



她笑笑,手放在我膝头,又缩回去。



“肯定不大想讲,是吧?”



“肯定讲不好。”



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,用运动鞋小心碾灭。“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,不是么?”



“不明白啊。”



地面“扑棱棱”飞起两只鸟儿,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。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。良久,她开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。



“和你一起睡,我时常悲伤得不行。”



“觉得很抱歉。”我说。



“不怪你的。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。那怎么都无所谓。我,”她突然闭住嘴,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,“不明白。”



“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,”停了一会我说,“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么。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情,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。但那需要时间。”



“多长时间?”



我摇下头,“说不准,或许1年,也可能花上10年。”



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,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。“暧,你不认为10年就像永远永远?”



“是啊。”我说。



我们穿过树林,走到ICU校园,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热狗。下午两点,休息室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来。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,声音几乎听不清。反正都跟我们无关。我们吃罢热狗,又各喝一杯咖啡。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音量调节钮,之后作罢,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。



“想要你。”



我说。



“可以呀。”



她微微一笑。



我们仍把双手插进大衣袋,慢慢走回宿舍。



蓦地醒来时,她正在吞声哭泣。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。我点燃取暖炉,觑了眼钟:凌晨2时。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儿。



等她停止啜泣,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,两人喝着。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,仅仅是热茶。之后点两支烟,一支给她。她吸一大口喷出,连续三回,随即咳嗽了一大阵子。



“我说,你可打算过杀死我?”她问。



“杀死你?”



“嗯。”



“干吗问这个?”



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。



“只是想问问。”



“没有。”



“真的?”



“真的。”我说,“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?”



“是啊,”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,“只是一下子觉得,给谁杀掉也并不坏。”



“我不是杀人那类人。”



“是吗?”



“大概。”



她笑笑,把烟戳进烟灰缸,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,又点燃一支烟。



“活到25,”她说,“然后死掉。”



1978年7月她死了,26岁—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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