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容[1/2页]

那天的大悲谷刚入夜, 风没歇过,尘雾弥漫。



乌行雪看见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雾里,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那片悲凉的巨谷。



他对那道身影轮廓太过熟悉, 即便看不清脸, 也知道那是萧复暄。



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,乌行雪脚尖一转,想在对方察觉前离开。但他刚走两步, 就隐约闻见了血味。



那股血味让萧复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来, 而那种状态在他身上很少见。



乌行雪刹住步子。



良久之后, 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, 转回身。



他给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, 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白翳,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。



……



他收敛了所有邪魔气劲, 长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,发出“沙沙”轻响。那响动在夜里格外清晰, 于是望向荒谷的人转过头来,看向了他。



乌行雪脚步顿了一下。



他站在对方的眸光里,顶着一张陌生的脸, 用着陌生的嗓音,佯装成一个将要过谷的路人,开口道:“我……闻到这边有血味,所以过来看看。”



萧复暄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,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。



乌行雪跟着朝那里看去, 就见他握剑的那只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。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。



记忆里, 萧复暄很少会有这样流血不停的情况, 除非灵神受损正重。乌行雪盯着那些刺目血迹, 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。



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, 语气却压得像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就连好意也只是蜻蜓点水:“你这手一直在流血,受伤了吧。我随身带了一些药,若是用得上——”



话未说完,萧复暄的手腕便动了一下,似乎是套了一层障眼术,那满手流淌的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
他淡淡的嗓音响起来:“不必。”



果然。



乌行雪在心里想。



曾经仙都的人总爱说天宿上仙不近人情,最常见的回答就是“免了”和“不必”,让人找不到亲近和示好的空隙。



当初的乌行雪觉得这话太过夸大了,他所认知下的萧复暄只是看着冷而已,其实你做什么、说什么,他都有来有回。



直到如今乌行雪才意识到,那些形容好像也并没有错。



一句“不必”,他便无话可接了。



乌行雪轻眨了一下眼,忽然有点后悔走过来了。他在心里自嘲一声,再抬头时却神色如常。他甚至还笑了一下,落落得体道:“当真不用?”



“嗯。”



“那我就不多打扰了。”



萧复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脸上,看到他笑的时候,不知为何轻轻蹙了一下眉。



就在乌行雪要转身走开时,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忽然开口,沉声问道:“你不过谷么?”



乌行雪一怔,回头道:“什么?”



“你过来只为问一句用不用药,不从谷里走么。”萧复暄深黑的眼眸看着他,说话时面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雾。



乌行雪反应过来——荒野一带到了夜里,常有歹物伪装成人的模样,任谁多问一句都很正常。



他神色自然地答道:“要过的,不过得等天明。”



他说着,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:“你看,要从谷里过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。”



那里支着一片茶棚,棚里悬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笼。有时候往来车马不想在深夜过谷,就会停歇在那里。老老少少聚在驱灵的灯火边,一旁是甩着尾巴休息的马匹。而其中一些会点仙术的人,会在四周围巡看几圈,确认安全。



这是大悲谷一带日日可见的常态。



此时茶棚里就远远歇着一些车马,乌行雪的装扮就像那四处巡看之人,拿来做掩饰正好,挑不出什么破绽。



他答完这句,心想着萧复暄应当信了,不会再生疑。不过至此,他们也确实无话可说了。



就在这念头闪过的时候,萧复暄居然又开了口。那道低沉的嗓音顺着夜风扫过来,说: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



乌行雪一愣,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。他摸到眼尾并不平整的疤痕,这才想起自己给眼睛动了一点手脚。



他想了想,答道:“先前受过一点伤,留了一点疤,瞳仁里也偶尔会生出白翳来。”



萧复暄:“你不是随身带了药?”



乌行雪顿了一下,想起来白翳其实很多丹方能治,往往立竿见影。他自己先前既然说了随身带药,没道理等到白翳蒙眼。



他“唔”了一声,掩饰那一瞬的停顿,摇头道:“普通法子不见效。”



一旦开了这个头,后面的话便顺口就来。



乌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狭长的谷口说:“这次要过谷,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门求医求药。”



萧复暄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,又收回眸光。



乌行雪本以为,以他的性格,“哦”一声便会了结话题。谁知他居然又开了口,淡声道:“梦都封家?”



自从有了照夜城,又有一个大魔头,人间仙门便多了一茬,不过名声最响的依然还是那几家。去往那个方向,又是“大一些的仙门”,多数人第一反应确实都是封家。



不过乌行雪却皱了一下眉。



因为曾经那道乱线的缘故,他对封家印象算不上佳。便否认道:“不是。”



那个方向之下,除了封家,同样常有人求医问药的便只有花家了。于是乌行雪答道:“我去春幡城。”



萧复暄“哦”了一声。



乌行雪挑了一下眉,心说这才是“传闻里”寡言少语的天宿样子。但他转而又想起先前萧复暄望着深谷的侧影……



明明只是握着剑站在崖边,却莫名让看见的人心生难过。



他忍不住问道:“你呢?”



萧复暄转眸看向他。



乌行雪问:“你又为何来这大悲谷?”



萧复暄其实很少会回答别人这样的问话,他这一生所行之事大多关于天诏,不能多言。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,什么问话都是简洁带过,要么“有事在身”,要么“无可奉告”。



但他听了乌行雪的问话,却沉默下去,微微有些出神。



过了片刻,他才道:“碰巧经过。”



这句回答很不像萧复暄,他脾性一贯利落,不会在一个碰巧经过的地方忽然驻足,凝望那样久。



乌行雪其实很想再问几句,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他没有丝毫立场追问。



所以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,他始终不知道萧复暄那天为何会伫立在大悲谷前。



只有萧复暄自己知晓……



他那天之所以会在大悲谷面前停步,是因为他曾在无意间听闻,当初云骇在大悲谷一带丧生于邪魔之口,明无花信负剑下人间斩杀邪魔,之后便在这大悲谷里立了一座云骇曾经的雕像以作怀念。



再后来,所有被打落人间的仙,据说都在这里有了一尊雕像。



整座大悲谷就像一片不为人知的静谧坟墓,永眠着那些不再为凡人所知的仙。



萧复暄从不是满心愁绪之人,也无意进谷打扰。但他偶然从这片荒凉深谷路过时,只要想起“被打落人间的仙”或是“不再为人所知”之类的只言片语,便总会怔然停步,望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深谷。



不知为何,每当他站在这里,望着大悲谷迷蒙的尘雾。他总会觉得自己应该也在想念着什么人……



那是一种古怪而矛盾的感觉。



他只要站在这大悲谷,便会无端生出一抹想念来。但他又知晓,那并非是谷底雕像中的任何人。



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谁,可只要那种想念倏然冒了头,就好像……他此生都不会再高兴起来。



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这种念头,是在南边,远远看见那个世人皆知的魔头乌行雪。



在那之后,他有近六十年受苍琅北域之事缠身,没再能到过人间。



而这次途经大悲谷,已近清河两百年。



***



乌行雪原本只打算佯装一时,等“碰巧经过”的萧复暄离开,他便会褪了易容,转身行穿山谷,往另一端去。



然而世事总在他意料之外。



那天大悲谷一带有异动,也不知是阴物作祟还是什么,总之颇有些惊险。以至于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,在大悲谷边逗留了一夜。



他不离开,乌行雪便也只好将哄人的谎话圆下去,顶着那副假模样,在茶棚里歇了一夜。



谢天谢地,那里有不少马车,其中一辆刚巧帮他挡住了人群围聚的那些驱灵灯光。



堂堂照夜城主,连个卧榻都没有,在漫天尘雾的荒郊野外,坐在一张方桌边,支着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那帮赶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闲言,居然比雀不落自在。



他半眯着长眸,懒懒看着那些人,心里知晓,就在这方草棚顶上,有一个人正无声静坐,镇着这一方地界。



那是曾经许诺过……一百年、三百年,乃至更久也要陪着他的人。



他们曾经在漫天辰星下接着吻,如同人间那些永远赤忱的爱侣。



而一眨眼,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年。



***



翌日清早,那些围着茶棚歇脚的车马纷纷动身,驮着商货、带着过谷的老少百姓,长长一列,沿着狭窄的谷道前行。



乌行雪在心里叹了一声,心说我这一日一夜过得着实有些荒唐。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那条车马队里,停停走走地穿过了大悲谷。



偶尔飞鸟划过时,他会掩着光抬起头。虽然看不见踪影,但他还是知道,萧复暄就在山崖顶上。



车马队里有老人也有孩童,他们脚程慢,花了将近一整个白天,才穿过那条长谷



多数人往梦都主城区而去,还有一小部分转而上了支道,去往春幡城。



乌行雪依然不紧不慢,穿过春幡城城关时,同行的那些人很快没入到纵横的街巷里,再无踪影。



唯有乌行雪步子顿了一下……



因为他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抱着剑,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砖墙上。他本想装作不知,但因为已经停了一小步,再装反而会显露出破绽。



于是他停了步,转头朝一侧的窄巷看去。



他佯作不知,略带疑惑地问萧复暄:“你也是跟着马车队过来的么,怎么一路都不曾看见你。”



萧复暄未答,而是开口道:“你去花家落脚?”



乌行雪想了想,道:“那倒不是,今日走了太久,灰头土脸,太不得体。我得歇整一番,明日再去打搅。”



萧复暄瞥眼朝巷外看去,不远就有客店。



乌行雪看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为何也要来这春幡城?”



萧复暄轻蹙了一下眉又松开,道:“算是……谢你打算给我的丹药。”



乌行雪怔了一下。



其实某个瞬间他都快有错觉了,尤其是在他说什么萧复暄都有问有答的时候,他差点忘记他如今是照夜城那个赫赫有名的魔头。



萧复暄一路送他过来,还能是因为什么呢?



比起对他身份怀有猜疑,“答谢丹药”已经是很好的答案了。以萧复暄的性格,也确实会如此行事。



乌行雪“哦”了一声,笑了一下。



他听见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,沉声道:“还有事在身,你——”



萧复暄不知为何顿了片刻,道:“算了,先走了。”



话音落下,他便消散在长巷里。



乌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,感觉到对方真的走了,紧绷的肩背这才缓缓松下来。那道气息向北而去,他等到那气息彻底消失,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。



时近傍晚,绯色满天,映得春幡城的官道都泛着淡淡的红。



乌行雪就站在官道上,一层一层褪掉易容。



他其实很旧没有与人说过那么多话了,也很旧没有在某一瞬间挑起眉来或是带上笑意。他曾经有一瞬间心情很不错,但在褪下易容的这一刻,他又变得神色恹恹起来。



他同曾经亲昵无间的人闲聊谈天,却顶着陌生人的脸。



***



他走出春幡城时,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传书。



他所谓的几个“下属”去了雀不落,却发现府宅空空如也,传书来问:“城主您去哪儿了?”



他懒得回,指尖轻搓了几下,传书就成了一片灰烬。



他在心里说:谁知道呢。



乌行雪原本出来确实有事要办,他要找人——



当年他在那两个小童子身上留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印迹。倒也没有别的作用,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转世成人,他能感应一二。



好歹也跟了他那么久……



这次出门,就是因为那印迹有了一点动静。照理说,应当是那两个小不点转生了。



那印迹分各两边,一个在靠近无端海的某座村落,一个在冕洲南郊。总之……哪个都离春幡城数千里。



他倒也没别的打算,只是去看一眼,知道音信就行。



谁知当乌行雪去了那两处地方,那两道印迹却已经消失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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